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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自23歲女孩的信 03| 風吹來母親的聲音:觀察紀錄【在一次又一次的縫隙裡找尋抵「家」的路】

已更新:2020年10月20日



這次聽的錄音檔,是關於一位58歲的母親,年輕時因為和先生是所謂的「先有後婚」,後又經歷先生外遇、離婚等事件,備受當時保守的社會眼光所評斷這位58歲的母親,回想起自己年輕時所遇見的事情、回想如何從一位穿著青春洋溢迷你裙的「小姐」變成一位母親的過程,乍聽之下像極了八點檔一般的劇情,卻反映了那個年代,成為母親這件事,不單單只是一個人的過程,而是由一個家到另一個家,所有過渡的、斷裂的人事物變化。

1985年,35年前,才剛高中畢業的她,因為懷了孕,也就是如今所謂的「先有後婚」,而經過一番考慮折騰後,決定因此早早踏入婚姻。在談及丈夫外遇時,她少有激動的情緒起伏,身為旁觀者,也不曉得是因為看開了,還是因為那更深的、哭不出來的痛,但談及年輕時先有後婚這件事,卻在訪談中哽咽了。

1985年,台灣的《優生保健法》通過,才「有條件」地合法化墮胎,換句話說,在這之前,墮胎甚至被刑法規定為犯罪行為,女性多半只能求助密醫偷偷進行手術。

當時身為家中的獨生女,甫從高中畢業,她說「就是很對不起爸媽,才剛畢業就要結婚,想說我這個女兒都還沒盡孝就要結婚。」我們也許看見的是,他們後來終究有結婚了,終究是做了個決定,然而看不到的,卻是在做這決定背後,她所承擔的社會壓力,「光要跟爸媽提起這件事就很不好意思」。三十五年過去了,也不是後悔,只是有時不禁會好奇地想著,如果當初做了截然不同的選擇、走了另一條路,那將會是什麼風景呢?23歲的我,惦量著這眼淚的重量。

現實終究不是童話故事,不會永遠都是王子與公主幸福快樂過日子。結婚之後,現實下因為夫妻都還年輕、有一定的經濟壓力,將童話故事越磨越細,細到被生活裡的日日追趕所取代。

在石油危機、國際物價騰升的大環境下,台灣因為擁有低廉的工資,因由農業社會步入工業社會,農村釋出多餘的勞動力之下,1972年開始,開始大力推倡「客廳即工廠」的家庭代工模式,因而躍升成為新一代的世界工廠。此興盛的景況一直持續至1980年代。

然而,加速滾動的世界巨輪,把鄉村的婦女們捲進工業生產一環的同時,卻仍未將這些婦女們自家務勞動的框架裡釋放。58歲的她,只記得當時懷第二胎時,又要做好家庭主婦的角色、又要做家庭代工,要帶小孩、要處理家務瑣事,每天都忙得團團轉。生活的罅縫,填滿一個家的所有細節。

即便她都會怪罪自己,是因為自己懷孕期間沒有好好打理自己,她自嘲自己當時就是十足的「黃臉婆」,但孕婦正經歷身心理上的巨變,兩個生命的心跳,兩個生命的重量,兩個生命的吃喝拉撒,這些很實際的問題,又要孕婦如何好好照顧自己?

丈夫外遇後,她憤而收拾家當回娘家。然而回娘家住,卻成了眾矢之的。在早年的氛圍裡,「娘家」幾乎便已不是「家」,是一位媳婦必須學習疏離、必須學習斷裂的過去──公婆無法原諒,甚至父母也難免因為鄰居的壓力而覺得面上無光。

女人一生會有兩個家,一個原生家庭的,一個則是夫家的。而男人,終極一生可以只有一個家,一個「連貫」的家。

也許近十幾年來小家庭形式越來越普及,這已經是我們這一世代有些難以想像的,但回到當時的1980年代,人們總說女兒像潑出去的水,潑出去,你的娘家不是你的家。另一方面,若不只單純從日常生活裡的誰和誰住在一起這層面看,撥開小家庭的表面,逢年過節回誰的「家」?祖先牌位被期待由誰來繼續供奉?其實到這世代,女人仍難逃那如蜘蛛細網般綿密的壓力。女人都得經歷一次離家,都得經歷一次「家」的斷裂。

錄音檔的尾聲,58歲的她輕輕唱起《我的家庭真可愛》這首歌,聽到這段時老實說我有點驚訝。可以聽得出來58歲的她也許並不是很熟悉唱歌這件事,但感受得出來她想努力唱好這首歌。甚至可以感受得出來的是,那是位尚年輕、仍舊措手不及於母職的少女,嘗試用著在粗淺記憶裡,以前學校曾經教過的的歌曲,來唱給自己的孩子聽。

聲音,也可以像一座橋,連接起成為母親之前與之後。

聲音,也可以像一條線索,指引家的方向,我的家庭真可愛,但什麼是家?誰的家才是家?

女人是潑出去的水,滲入石磚地板,滲入地下道,在一次又一次的縫隙裡找尋抵「家」的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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錄音者:林秀蘋

參與者:58歲|三個孩子的母親,職業婦女

文字撰寫:范容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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