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剛從紐西蘭和澳洲回來台灣,從事紀錄片的工作,對23歲的我來說,乍聽之下就像一個令人崇拜的單身大姊姊的故事。
擁有一份有趣的工作,有曾經踏足國外的旅居生活,過著只須對自己負責的生活,沒有多餘的枷鎖。23歲的我靜靜聽著,像個旁觀者,展開一幕一幕的電影情節般,悄悄在旁觀看著單身大姊姊的生命軌跡,她的起起落落。
後來,不知道是整個社會的壓力,還是對於成為母親開始有了想望,單身大姐姐也走入了婚姻,單身大姊姊不再是她,像落入凡間的精靈,落了地,成為如今40歲的她。
落了地的她,接連懷了兩胎,因為是高齡產婦,懷孕及生產的過程也經歷了一些脆弱、沒有安全感的時刻,在醫院生產時忍受護理師的冷言冷語,忍受自己如同工具、在產房裡負責生產的一件工具。語氣裡滿溢的是至今仍然猶疑的不確定感,我看見的,是社會壓力普遍對於「高齡產婦」所寄予的期待與責任──認為這些女性必須對於自己的「晚婚」、自己遲遲未歸編於「女性終將成為母親」這體制,而付出多一點對於自己的懷孕與身體的關注,以「補償」自己更早之前為了自己的事業、為了自己的興趣而遲遲未踏入婚姻與生產,以示自己即將成為母親的責任。
23歲的我,聽著40歲的她回憶著她的「落地」,大部分時候,我是手足無措的──手足無措於自己沒有生產的經驗,更手足無措於現代西方醫療將生產過程高度醫療化,本身學醫學相關的背景,彷彿就是將一位位母親置於產房裡的兇手。將產婦的身體讓渡給佔有優勢話語權的現代醫療,卻忘記這些女人的身體也是身體,可以感知、可能會恐懼、對於不確定感會不安的身體,這些身體,有她們自己的吶喊。
兒女相繼出生後,因為要照顧兒女,曾經的單身大姊姊發現她的時間完全不是自己的時間了,生活開始圍繞著兒女打轉,與小孩相處的時間,固然有一些是快樂的, 但有一些也是痛苦的。很多時刻,她也曾經懷疑過自己在虛耗自己的人生、懷疑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人生、自己想要的婚姻嗎?
單身大姊姊如精靈般落地,即便一開始落地的姿勢七零八落,然而那一次降落,卻也重新連結起生命中的片段,那些關於母親的片段。
「成為母親後,才開始理解母親在做什麼。」40歲的她說。在和女兒相處的過程中,彷彿也投影出以前自己的模樣,投影出以前自己的內在小孩是多麼霸道、多麼脆弱,卻又多麼「俗辣」,也才看見過去的那些片刻,母親之所以要在某些時刻、做某些事情的原因。「母職」,從來就不是天生就會的。成為母親,都是一點一滴、半路出家學來的。在自己也成為人母之後,她才得以透過這樣的視角,看見過去自己的母親是如何走過相似波折的路徑,看見母親曾經走過的路。
23歲的我,聽出她的語氣在這裡頓了一下,有些遲疑,彷彿不確定由自己口中說出和自己的母親其實不熟是否恰當一般。兒時因為由阿嬤一手帶大,和母親反而比較不親近,直至結婚生子後,才因為也同樣踏入婚姻、同樣成為人母而漸漸親近。也因此,成為母親這件身分的轉變,像重拾起出生時被剪斷的臍帶,才接合起與母親的斷裂。
阿嬤去世後,也使得母女的關係更加緊密,她開始會與母親聊些婚姻的問題、與公婆的相處等,婚姻中的波折使她曾經也憤世嫉俗、想過要離婚,也是和母親的深談,才知道上一代對於婚姻的想法。那些與母親的交談,都像母乳、都像養分,再度滋養了她。
40歲的她與她的母親,像兩顆運行中的星球,曾經彼此相距遙遠,也會因為某些轉變而變得彼此靠,一點一滴,慢慢撿回那些母女的碎片。究竟,精靈的「落地」是否全然是墜落?還是落地後可以走出另一條新徑?
23歲的我,心中沒有答案,但總覺得當時38歲的她,在懷孕的過程中,像重回嬰孩般重新與母親有了連結。彷彿在子宮裡孕育著另一個生命的同時,仍舊徜徉在母親的羊水裡,再一次被母親保護著、餵養著,一點一滴學習成為母親。
最後,她閉上眼睛,想像安撫自己正哭鬧的兒女平靜,她輕輕哼起了歌,起先是單純哼唱著,中間加入點歌詞的點綴,結尾又回到單純的哼唱。那是段再平凡不過的曲調,再簡單不過的歌詞,大抵只是重複些小寶貝…乖乖睡…媽咪愛你…等詞彙,歌聲聽得出那點點的青澀與不擅長歌唱,卻正是藉由這歌聲,串起一個過程,一個邊學習著成為人母、邊回望母親的倔強女兒。
她彷彿在母親的子宮裡,學著成為母親。
-------------
范容瑛|嘉義人,1997年生,目前就讀高雄醫學大學牙醫系,同時為高雄醫學大學性別研究所預研生。興趣領域主要為性別研究、台灣史相關議題。 曾於棉樂悅事的尼泊爾當地工坊實習,亦曾是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實習生。
Comments